大梅沙京基喜来登酒店，龙粤轩私人餐厅。落地窗下面就是伸手可触的无敌海景。
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最昂贵的粤菜，每一道菜品都可以当作艺术品端去展览。很多菜肴让我惶惑，搞不清它们到底是用来观赏，还是用来食用。
“人生的宴席，最好每道菜都能尝一尝。”林汕的话说的动听入理，我为自己沉溺快乐于大排档不思进取而略感羞愧。
绝佳的风景，满桌的佳肴，只有BAB公司董事长和一个红宝石级员工静静享用。奢华超出想象，大神屈尊于前，如果没有白天发生的事情，我肯定会受宠若惊，对此情此景心怀感激。
但你了解了刘邦的发家史，你还会认为他是一个伟大而令人尊敬的开国皇帝吗？
夜席上的林汕，与白日办公室里端坐寡言的形象大相径庭，他意兴勃勃，谈兴甚浓，时时关注于我，好象我才是今晚的主菜，弄得我心里毛毛的没底。我身体前倾，耳朵耸立，主要听他讲话。
“小时候总是吃不饱，一天到晚觉得饿。一次家里来客人，爸爸天不亮进山，采回来一大包山笋、野蘑、黑木耳，还有两只特大的山蛙。妈妈做了一桌六大碗菜，最中央的山椒木耳烧石蛙那个香啊，我和妹妹实在忍不住了，偷偷从碗里抓了一条石蛙腿，两人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分着吃，结果被进屋的父亲和客人看见。父亲喝令我们跪下，二话不说把我抡起来打，那是我挨过的最耻辱的一场揍，导致了我第一次离家出走。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：长大后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，让我的小孩子吃饱，吃最好的食物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。”
林汕娓娓地说着，白边红衣的侍者推着食车进来，一人从双手捧起银盘摆到桌面，一人一手背后一手揭起金色盘盖，轻声报上菜名：“蚝皇南非鲍，请慢用。”两人一起退下。
林汕的故事感染了我，使他变得更为亲近。我低声说：“你现在完全做到了，你的小孩一定很幸福。”
林汕望着我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：“他叫小斌，应该和你一般大。”
“他上班了吗？”我接着话问，马上觉出问得很愚蠢，改口说：“在国外读书？”
林汕又吁出一口气，突然显出被利箭击中的垮懈与疲悴。“他去了，去年，车祸。”
我怔在椅子上，过了好久，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去安慰这个瞬间老了十岁的中年人。
海风穿过半开的活页窗，带进满堂的鲜咸与沧凉。
林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，默默地打开，伸臂递过来。我双手接过，打开的皮夹中夹着一张照片，一个手抱头盔穿彩色赛车服的大男孩绽容微笑，男孩身材高大，面目很熟悉，好象是某个自己非常非常亲近的熟人，谁呢？
那个人就是自己！这个发现使我惊出一身冷汗，怪不得对着照片有种照镜子般的奇怪感觉。
林汕和善地看着我，目光柔和，蕴杂着伤痛和某种期待。“我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发展和教育，就象对小斌一样。”
象是突然掉进一部穿越小说，对突然出现的离奇情节巨感诧异而反应迟顿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原来如此，怪不得……如果我……就能……
“你要想抱有钱人大腿认什么大伯大爷，你小子就别跟我姓张。”老爸的声音最终将我从可耻的胡思乱想中拽醒。老爸，不是我想抱有钱人的大腿，是人家想认干儿子么。
林汕一直望着我，象家长等着自己的孩子报出第一次考试的成绩。
没有理由，很难说出拒绝的话。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好处。
我把皮包递还给他，用力咽下一口唾液，迎着他的目光，艰难地问出来：“宝安明泰广场事件，是真的吗？”
我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问，尤其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场景林汕与我真情相对的时候。
正因为我相信此刻的林汕流露的是真性情，所以我才会把自己最真实想说的话问出来。如果这个疑问不解决，我根本无法真实面对林汕，那才是真正对他不住。
出乎意料，林汕丝毫没有感到意外，更没有发火生气，好象这个世界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感到意外，他平静地作答：“是真的。”
象从温泉里一下跌进了冰窟度下，我多少希望从他嘴里听到“不”字的回答。
林汕说：“任何人做任何事，都有他的理由。”
“但是不管做什么事，都不能伤害别人！”我提高声音反驳他。
林汕笑了一下，说：“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对其他人的伤害，都是对地球的伤害。”看见我强烈异议的表情，他接着往下说：“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，都带着杀害上亿种子同袍的原罪，不是吗？每一个现存的民族，手上都沾满了诸多被灭绝民族的血债，不是吗？人类基因就是自私的，在自然史上也好，在微不足道的人类文明史上也好，弱肉强食从来是、一直是元规则，不是吗？每个人都在伤害，成就大事的人伤害就更多。影响世界的100人中，三分之一是杀过人的。”
林汕声音不高，语调平稳，却包蕴了惊心动魄的力量。“忘了说明，我曾经做过十二年的县中老师。”
我把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反复嚼了，一时找不出漏洞和反驳的论据，但我并不认为他说的对。我只能对他说：“你描述的世界太冰冷了，我不喜欢。”
“但它是真实的。不要以为我是冷血的动物，恰恰相反，我认为人值得活下去的理由，就是因为这个世界有温暖的存在，家人和亲情是激励我作事的支撑，我人生的目标，就是先让我亲人，然后是离我最近的20个人、50个人、100个人获得幸福，如果我有更大的力量，我会帮助更多的人，我不想说我为家乡捐了多少钱，做了哪些慈善。”林汕坦诚布公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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